中国知名作家、现实主义巨匠路遥先生在文坛上具有历史性的重大意义和不可替代的位置。他的肺腑之言有: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把普通人的世界当作我创作的一个神圣的上帝。
最近我读了他的随笔集《早晨从中午开始》,书中路遥详细地介绍了他撰写长篇《平凡的世界》的过程,读后令人不胜唏嘘和感慨。
为了撰写这部时间跨度 10 年的长篇巨著,他先用 3 年的时间阅读了 10 年间的历史和其他资料,房间里的资料堆起来一座又一座“山”。
第二阶段,他提着一个装满资料的箱子到处奔波, 去体验他将要写的人物的生活,包括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上至县委书记,下至老百姓,最后他手中的一箱子资料变成两箱子。
路遥把自己安排在煤矿的简陋小屋中开始他的第一部,那个时代他没有电脑,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稿纸上的,比起现在电脑写作可谓超级费时费力费神。
在简陋的工作室里,路遥苦思冥想,有时彻夜难眠、孤身作战。他是这样生活着:“早晨我不吃饭,中午一般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时吃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速溶咖啡来提神,仅和一只老鼠和平共处。”读者会问,能到附近小卖部买些零食吗?路遥写道:“我没有时间,连半个小时都不敢耽搁,中午吃完饭,就像丢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匆忙地赶回工作间。”
写完第一部的初稿后,他出山,回到机关院子借了一间房间改写第二稿:“第一稿只是急迫而匆忙地记录思想。第二稿在书写形式上要给予严格的注意,这是最后一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词造句。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推敲,以便能找到最恰当最出色最具创造性的表现。”
小说的第二部,路遥选择了黄土高原腹地中偏僻的小县城,他这样描述:“第二部对全书来说至关重要,心理状态异常紧张。体力和精神都竭力让其运转到极限,似乎像一个贪婪而没有人性的老板在压榨他的雇工,力图挤出他身上最后一滴血汗……体力在迅速下降,有时候累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抽烟太多,胸脯隐隐作痛,眼睛发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
第二部的第二稿,路遥又回到机关那间黑暗的小屋中,他坦诚:“我的难言的凄苦在于基本放弃了常人的生活,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不能陪孩子去公园,连听一段音乐的时间都被剥夺了。”
写完第二部稿子后,路遥因积劳成疾终于倒下了,他被迫正视病痛,求医看病吃药,他感到异常恐惧:“在中国,企图完成长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伟大曹雪芹(红楼梦的作者)不用说。我的前辈和导师柳青也是如此。”
经过治疗,他身体稍有复原,面临的是休息一年还是继续拼命?他必须在死亡与完成这部作品之间做出选择,他刨析自己的心态:“如果不抓住命运所赐予的这个机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先生的覆辙。这就是真正的悲剧,永远的悲剧……只要上苍赐福于我,让我能最后冲过终点,那么永远倒下不再起来,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读到这里,谁能不为之感动?谁能不受到心灵震撼?如今读者们所阅读的《平凡的世界》竟是路遥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以血为墨写成的!
路遥在陕西榆林宾馆的房间开始了第三部初稿,他一边写作,一边看病吃药,和时间赛跑,和命运赛跑。他悲哀地道出:“内心在不断祷告上苍不要让身体猝然间倒下。只要多写一章,就会少一分遗憾。”
春节后,在机关院子的工作间,他迫不及待地投入第三部第二稿,他如此描述:“在接近六年的时光中,我一直处在漫长而无期的苦役中,就像一个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动地走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
“当作品的抄改工作进入最后阶段,他突然想将这最后一部分放在陕北甘泉县去完成,他认为:“这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在那里,我曾写出过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而更多的是出于一种人生的纪念。”1988 年 5 月 25 日,104万字的长篇巨著终于完成了。路遥写完了最后一笔,把手中的圆珠笔从窗户扔了出去,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此时,几亿中国听众在收音机前,收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播出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其作者竟然是用他惊人的意志力、豁出命去完成这部血汗的结晶。
1991 年三月,路遥的长篇现实主义力作《平凡的世界》,在 700 多部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实至名归地荣获中国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他在获奖感言中表述:“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大众的精神需要,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
长期呕心沥血的工作给他带来了一身病痛, 1992 年 11 月 17 日,路遥先生终因肝硬化和消化道出血,在西安病逝,走完了他悲壮的人生旅程,年仅 42 岁。
和一个年轻人谈及我的读后感,她语出惊人:路遥先生英年早逝,为他的自我牺牲的精神所感动。但理智地思考,他应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如能保持健康活到 77 岁(根据网上数据,77 岁是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路遥岂不是还有 30 年来创作出更多深刻的文学作品?这难道不是更大的损失吗?我听了非常惊讶,年轻人的思维就是如此的不同。
路遥仙逝的几十年后,他的气势恢宏的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仍然受到读者们的大力追捧,其小说改编为电影、电视连续剧、广播剧和话剧。小说中的人物为平凡大众带来无穷的力量和希望,激励他们在逆境中自强不息。文人学者们仍然在探讨路遥大师的写作风格和其人其书。8集人物记录片《路遥》再现了他传奇的一生。我想这些应是对一位伟大而拼命的作家最高的奖励吧。
( 原载新加坡《大士文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