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别了玛中
1959年6月,经过三年寒窗,我终于从玛中毕业了,可是我的二哥胡淑温由于成绩没有达到要求而不得不重读。这个消息不但令他不开心,也令我很难过。1956年我们一起到玛中读书,可惜我们没法一起毕业。他的数理化很好,但文课不很理想,特别是英文。他这次没法如期毕业,就是因为他的英文成绩不合格。我的英文成绩一向很好,但我却没办法帮助我二哥,这使我感到非常难过,非常无奈,回到家里我真不知如何向我妈妈交代。我妈妈是一位很开明的人,当她得知我二哥不能毕业时,她不但不责怪他,还安慰他,叫他不要难过,不要失望,要振作起来,继续努力,相信下学期一定可以毕业。这时我二哥开始哭了,他不是由于受到批评而哭,而是由于感到对不起我妈妈而哭。看到我二哥哭了,我也忍不住哭了。我感到很对不起我妈妈,也很对不起我二哥,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帮他把英文学好。我毕业时有不少同学回国升读大学,有的到华校执教鞭,我这时真不知何去何从,好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方向的人一样。要回国需要一笔费用,我家里负担不起,我只好到印度尼西亚高中读书。那所印度尼西亚高中是由印度尼西亚官立高中的老师创办的,叫做‘印度尼西亚高中下午班’(SMA Sore),师资及教材和官立高中一样。当时我是以高二插班生进去的。印度尼西亚的高中比玛中多了几样课程,其中有‘印度尼西亚行政和立法课’(Tatanegara Indonesia),德文课和解析几何。由于我的印度尼西亚文底子好,我很快可以赶上。为了赶上德文课,我特地买了一本由Heinz Griesbach 和Dora Schulz编的,专供外国人学德文的参考书‘Deutsche Sprachlehre für Ausländer’,并且找了一位在天主教学校工作的德国修女给我恶补德文。另外,我们班里的两位华人女生曾玉英(Tjan Giok Ien)和林明华(Liem Bing Hwa)也和我成立学习互助小组,一起解决我们在学习上的困难。
1959年11月16日印度尼西亚政府颁布总统第10号法令(Perintah President No.10),简称PP10,限令在县以下做零售生意的华人在1960年1月1日前把生意转让给当地人或当地人成立的合作社。一句话,就是要他们把辛辛苦苦经营的商店拱手让给当地人,政府不给予赔偿,也不安顿。我姐夫陈华育当时住在离美里达市12公里的小镇文力(Ngunut),所以他经营的土特产和煤油零售生意也是被逼结业。这个10号法令对住在县城以下的华人,特别是做零售生意的华人打击很大。很多住在县城以下的华人由于没法生活下去只得离开家园搬到县城以上的城市另谋生路。没能力搬到城里去的,只好回到祖国的怀抱。可怜的是这些华人不是家家都有能力筹足经费回国,还好那些侨团愿意出手相助,但是最大的安慰是我们的祖国在我们遇到困难时及时派船接载那些难侨回国。我们当时虽然住在县城,但是这股排华逆风也使我们感到纳闷和窒息。当我想到我们华人在1948年遇到的劫难,我觉得印度尼西亚非我久留之地。很多华人,特别是年长的华人都有同感。有钱的城里人,其子女纷纷到西方留学,原来在中华学校读书的就选择前往中国去深造。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第六代华人,但我们一家仍然保留中国籍,读的也是中国书,总而言之我们的心仍然和我们的祖国连在一起,所以我决定回国升学。当得知我决定回国时,和我同班的两个华人女生就很着急,她们顿时紧张起来,她们很怕我走了以后会很孤立无助,她们都表示要和我一起回国。她们的想法使我不知所措,因为她们根本不懂中文。我只好把我的情况分析给她们,叫她们继续留在印度尼西亚读书,絶对不能盲从。
要离开我的出生地印度尼西亚,对我们这种祖祖辈辈都在印度尼西亚长大和谋生的几代侨生来说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虽然我们对中国的了解仅仅是从书本上,杂志上和画报上得到的,但我毕竟是中国籍,而且从小是在华文学校读书的,所以我的情况相对那两个没接受过华文教育的华人女生好得多。决心一定,我就跑到福州和福清人的社团玉融公会去申请护照和订购船票。1960年4月,我的护照终于出来了。到同年6月玉融公会通知我在1960年8月1日有一艘接侨船从泗水的丹戎佩拉(Tanjong Perak)出发前往中国。社团的负责人建议我搭乘这一艘船,因为这艘轮船的票价相对其他豪华邮轮便宜,只需要6,000盾就可以了。社团的负责人解释说,由于我不是难侨,所以必需自费。我大哥胡淑珍愿意给我出旅费,我就决定搭乘这艘接载难侨的船回国。当时和我一起申请护照的人还有我在美里达中华学校读书时的同学谢详德以及陈宏春和施福林,但谢详德拿到护照后就不回国了。我知道轮船的出发日期时已经是6月份了,因此我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这时我连皮箱都没有。当时要回国的人用的大皮箱都是订制的,还好我大哥把他准备带回国的皮箱和衣物都送给我,因为我大嫂根本就不想回国。我没甚么准备,有甚么就带甚么。我大哥除了把他的皮箱和衣物送给我,他还送给我一块旧的欧美加手表和一部加塞勒(Gazelle)自行车,这是他从一个在侨团工作的朋友买的。这个人表里不一,一方面假装进步,鼓励人们回国,一方面做他的投机生意,鱼肉自己的同胞。当时由于我的船期已经临近,甚么都没准备,他就把他的二手欧美加手表和加塞勒女装单车用高价卖给我大哥,说甚么这些东西在中国可以卖高价钱。当时我大哥就用相当于一部车的价钱买了他的欧美加手表,而且用相当于一辆基普车的价钱买下那部二手自行车。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人们惯叫他Lego的侨团朋友根本就没有回国的意愿。他只是借鼓励华人回国来装满自己的口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2. 离家之前
我从玉融公会买的是单程船票,这意味着我一去就很难再回来。我在泗水市(Surabaya)办理出国手续和缴交人头税时,那个披着华人脸孔的移民局官员就把我的印度尼西亚出生纸等有关文件收回,并敬告我说我以后不得再回印度尼西亚,所以我心里很明白我这次回国就要和印度尼西亚永别了。我在印度尼西亚出生,在印度尼西亚长大,是第六代侨生,所以我对印度尼西亚很有感情,我甚至于把印度尼西亚当作我的第一故乡。但我在印度尼西亚的遭遇却使我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只好无限感叹地想:“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是中国人,印度尼西亚既然不留我,我就回到中国去!当时我的一位朋友建议我和他一起到德国(西德)留学,但我回国的决心己定,所以我婉谢他的建议,坚持回到自己的祖国。对我的这一决定,我妈妈很支持,但我深知她的内心深处是很矛盾的,因为她很明白我回国后很难再见到她。我回国时她订嘱我到北京大学读印度尼西亚文系,以便日后有机会被委派到中国驻印度尼西亚大使馆工作。这是因为有一位叫许国器的美里达归侨也曾经被委派到中国驻印度尼西亚领事馆工作。不然就到北京广播学院读书,以便以后可以天天从北京广播电台听到我声音。其实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因为她根本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也不了解中国的实况;她不知道这些院系并非想读就可以读。但我为了安慰她,只好任由她说。
我在印度尼西亚有很多亲戚,特别是我妈妈这一边,几乎在东爪哇一带的城镇都有。他们分别住在文力(Ngunut),多隆亚公(Tulungagung),谏义里(Kediri),玛琅(Malang),波朗(Porong),巴直(Pacet),绒网(Jombang),惹班(Mojokerto)和泗水(Surabaya),甚至于还有住在马都拉岛(Madura Island)的望加蓝(Bangkalan),巴默加山(Pamekasan)和苏默纳(Sumenep)。我妈妈是在苏默纳出生的,她的爷爷在荷印时代是侨领,荷印政府给他的头衔是‘甲必丹’(Kapitan),所以在马都拉岛有很多亲戚。这些亲戚平时很少见面,有的根本没见过面。由于我要回国,就得和他们告别,因为我这一去不知那年那月才能有机会回来。他们当中有的已经进入老年,如果我在回国前不和他们见面,恐怕以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船期越来越近,告别完亲戚朋友已经是七月底了。我虽然不用特别准备,但我妈妈甚怕我回国后缺这缺那就把家里的一些日常用品,如香皂、肥皂、木拖鞋(Wooden Clog)、日本拖鞋、牙刷、牙膏、纸张、笔记本、铅笔、牛油、酱油、巧克力、牛肉干等都塞到我的皮箱里。她一面整理我的东西,一面叫我回国后要经常写家信。当时电话还没普及,在我们城里就是有钱人家如果要打电话都要到电讯局,因此离家后写信是唯一的通讯工具。我在家里是最小的男孩,很早就失去爸爸,所以我妈妈很疼我。我刚刚高中毕业,还没机会回报她就要离开,而且那年那月才能回来是个未知数,因此她的心肯定很乱,一方面她很支持我回国深造,另一方面她很舍不得我走,她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船期一天天接近,大家开始倒数,算算还有几天可以和我相处。为了便于编队和适应船上的集体生活,侨团要求我们在出发前三天到泗水广肇会馆集中。出发前我妈妈特地给我煮我平时喜爱吃的东西。我妈妈很会煮菜,中菜、西菜和印度尼西亚菜样样都煮得很好。那一天她把我平时爱吃的每样菜都煮一些给我。她一边煮菜,一边不停地和我聊天。我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她煮啊煮,眼泪不知不觉地从她的眼角滴下。当我劝她别哭时,她则说是烧木炭的烟熏得她流泪。我很明白此时此刻她是多么伤心,她的心情是多么矛盾,多么复杂。她的心情真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而我的心情何况不是如此。当饭菜煮好了,我们一家人就围坐在我平时吃饭用的餐桌用餐。当时和我一起吃饭的有我妈妈、二姐、二姐夫、二哥和我的妹妹胡全如。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我们的谈话内容多数围绕着我们一家在这十多年来是怎么过来的。我二哥则谈到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读书和在一起玩的情况。当谈到我回国后不知那年那月才能见面时,大家都沉默了。这时我注意到我妈妈的眼眶开始湿了,但她仍然强忍。我反而忍不住了,最后终于哭了,结果我妈妈、我二姐、我二哥和我妹妹也哭了。这是我离家前吃的最后一餐饭。我妈妈煮的菜特别丰富,特别好吃,只可惜由于即将离别,我们的心情都不好受,实在没甚么味口吃。
3. 别了印尼
吃完了饭,我的二姐夫就用我大哥的‘大众牌’(Volk Wagen)小客车送我们到泗水。途中我们到玛琅(Malang City)探望我的表姐郭月娘,还到波朗(Porong)看望我大嫂的妈妈。离开波朗时己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但路上的交通还是很繁忙。为了赶时间,离开市区后我二姐夫就把车开快。这时路上的风很大,我们感到汽车在高速前进时有些摇摆不定。快过普兰达斯河(Brantas River)大桥时车头盖突然被风吹开,遮住了挡风玻璃,使我的二姐夫没法看清楚前面的路而无法控制方向盘。他慌张得不知所措,汽车也失控了!幸好我二哥眼捷手快地抓住方向盘,并赶紧剎车。这时车已经撞到桥头的防撞栏。如不及时刹车,我们坐的车辆肯定要掉进普兰达斯河,而我们全家必定全部死亡!车停定后,我二哥就下车把车头盖用铁线绑实。由于我的二姐夫受惊过度,没法继续开车,只好由我的二哥来替代他。天黑前我们终于到达泗水广肇会馆,到达后我马上到登记处登记。登记处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轮到我登记。登记完毕,我被安排和同样来自美里达的陈宏春和施福林同一间房间休息。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大约有二十个人。房间里甚么都没有,既没有床,也没有桌椅,甚至于连草席也欠奉。我把东西放好以后,就出去送走我的家人。在广肇会馆门口,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我的妈妈和我的家人走。我的妈妈和我的二姐,二哥和妹妹也依依不舍地离开我。他们不断地挥手向我告别,直到我看不到他们的影子我才进去休息。
房间里东倒西歪地坐着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来的各地华侨青年,他们来到广肇会馆的目的都是等船回国的。他们有说有笑,漫无边际地谈论回国后的打算及其远大理想。房间里的人很多,天气又热,连一台电风扇也没有,实在难熬!我坐了一天车,全身都是汗,这时我唯一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把身上的臭汗赶快冲掉。想不到洗澡房的情况不比房间好,整个会馆只有那么一间浴室,我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洗完澡我就回房间和朋友聊天,我们一直聊到半夜三更。由于天气实在太热,加上大家都很兴奋,大家都没有睡意。快到天亮时,我们才合上眼睛睡一会。我记得广肇会馆没有为我们提供膳食,起床后我感到肚子饿,当我正在纳闷到哪儿去吃早餐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只见到我大哥已经在门口等我。他问我:“今天有甚么安排吗?”我回答说:“没甚么安排”。 他就说,“那我们回家吧!”我跟我的朋友说了一声后,就跟我大哥走了。我大哥一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谈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往事。大约上午十一点我们到达多隆亚公(Tulungagung)我大哥的家。吃过午餐后我们就继续我们的行程,到下午两点我们到达文力(Ngunut)我大姐的家。我在文力本来只打算停留一下就回美里达,但我大姐怎么说都不让我走,我只好迁就她。我虽然留下来,但我的心早就回到我的老家美里达,因为我很想多些时间和我妈妈相处。到了下午四点钟我终于决定回家。这时我大哥已经回去了,我没车搭了。我姐姐叫我吃过晚饭搭火车回去。我等不及,只好借用我姐夫的‘Zundap’电单车赶回去。我回家心切,一路开足马力,希望早一点到达家里。快到美里达时,我坐的车突然辗到马蹄铁,轮胎爆了,车也翻了,还好有惊无险,我只擦破皮肤而已。
我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大哥就送我回泗水广肇会馆,那是我最难忘的一夜。那一夜我妈妈好像叙述历史一样地从她小时候的经历一直讲到我出生后所发生的一切。她讲的那些事有的是我的亲生经历,这些经历在我心中仍然历历在目。我妈妈在车上除了讲以往的经历,还勉励我回国后要努力学习,做一个有用的人。为了以后可以经常听到我的声音,她还鼓励我回国后去考广播学院,以便以后有机会到北京广播电台做印度尼西亚语广播员。不然的话就报考北京大学印度尼西亚文系,以便以后可以被委派到驻印度尼西亚大使馆或领事馆。这些话其实我早就听过,但为了不让她失望我仍然用心地听着。上午八点钟我们到达广肇会馆时,那里的气氛和我两天前报到时完全两样。会馆前面聚集着很多前来送行的人和准备回国的人。这时每一组的组长开始点名人数,我记得我被编到第47组,组长是我在玛中的同学王辉照。我报到后不久就开始上车准备前往丹绒贝拉码头(Port Tanjung Perak)。当人们开始上车时,他们的脸上开始流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激动,有的兴奋,有的焦虑。这时等待运送我们的各种车辆开始引起交通堵塞,有的车辆由于等得不耐烦而开始喧嚣,有的司机甚至下车起轰。那些义务帮我们搬行李的武术队和举重队成员不甘示弱,纷纷下车和他们理论,最后差点打起来了。还好这时警察赶来维持交通,火爆场面才平息。为了能有多些时间和我的妈妈在一起,我决定搭乘我大哥的车。由于交通堵塞,车走得很慢,大约上午十点多我们才到达码头。这时等候上船的人已经人山人海,码头没有客运室,等船和送船的人只好在烈日当空下曝晒。等候上船时我妈妈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好像甚怕我跑掉一样。她一边抓住我的手,一边叮嘱我路上小心安全,还勉励我回国后要好好学习和要自爱。(一,待续)
作者:(印尼归侨)胡淑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