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寸一寸老去的。看着母亲也在老去,说不出的心酸和心疼。
母亲先是从双脚开始衰老,原来的走路脚不粘地健步如飞,渐渐的双脚开始蹒跚起来;再是耳背耳聋起来,我们和她说话,你说张三,她听成了李四,一遍遍地对我们说,大声点,我听不见;再往后是眼睛昏花,看东西模模糊糊,眼镜由二百度逐渐换成了五百度。
母亲信奉基督教三十余年,把生死看淡看轻。每当和母亲聊起生老病死,母亲总是说:“生老病死是瓜熟蒂落自然的事情,真有那么一天,二妮,不要痛不要哭!”
母亲最后一次和三妹无意间聊起生死,告诉三妹,她会在八十六岁的秋天悄悄地走了,不惊动任何人。三妹立即说:“妈妈,不可以秋天离去,我们大忙,没有时间送你!”三妹是果农,每到秋季的采摘苹果,集市上排队卖苹果,常常忙碌的忘记吃饭。
说完这句话,三妹后悔不已,人的生死怎么可以由人决定,话已出口驷马难追。再看看母亲,母亲对三妹的话,既不否认也不反驳。
2019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母亲过完了86岁,即将进入87岁,我轻轻松了一口气,看来母亲的预见不准。这一天我看望母亲,把母亲喜欢吃的水饺放到冰箱,近几年,母亲渐渐老了,我照顾母亲的一日三餐。母亲正躺在床上休息,看到我,母亲起床,微笑着说:“明天元旦了,二妮放假吧?”
我告诉母亲明天放假,我接她洗澡,然后我们过年!母亲笑着说:“炒几盘小菜,我们喝小酒过年!”。母亲把我送出门,然后她沿着胡同走向不远处的教堂,母亲每晚去教堂,风雨无阻。母亲走几步回转身向着我挥手,嘴里说着:“妮妮,天冷了快点回家吧,骑车慢点!”
母亲穿着红色暗花的棉袄,挎着黑色的皮包,里面装着《圣经》,拐过墙角,母亲消失在村落的街道上看不见了,我以为这是极平常的一次离别,因为二十多年来,和母亲这样的离别太多太多,谁知,这离别竟成为永别。
母亲睡着了一般的离去,看着母亲如此的平静安详,仿佛母亲平凡而平淡的一生。来不及哭泣,急忙给母亲穿上寿衣,把母亲停放在客厅里。抬头看一看天空,湛蓝湛蓝,暖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仿佛一幅静美的图画一般。
按照习俗,母亲穿戴齐整,由长子喊路,才能大放悲声,否则,我们只能强忍悲痛。我们默默地做着事情,让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帮助料理后事的长者劝我们姐妹:“你母亲这一生值得,你们孝顺她,照顾她,她不枉此生。”她越是这样说,我们的眼泪越是忍不住的滴落。
扎好了榆木旗子,我站在椅子上,对着西南方向为母亲喊路:“妈妈,西南大路拿搭子,妈妈,西南大路拿搭子!”连续喊了三遍,我们姐妹三个围着母亲痛哭失声。
摆上祭祀的果瓜,摆上寿饭,给母亲点上长明灯,烧上香,我们开始在寿盆里给母亲烧纸。考虑到就是元旦了,不好在元旦时候送母亲回家,就让母亲在家多住两天。
我们穿上孝衣,腰间系上麻绳,开始守灵,一沓沓地给母亲烧纸钱。想起母亲生前好几口小酒,抽几口香烟,我给母亲倒了一杯酒,点上一支香烟,放在母亲跟前。
香的青烟袅袅的升起,冬日的暖阳斜照进来,时光这么宁静,岁月这么静好,仿佛这一切都不真实的感觉。透过泪眼,我看一看平静地躺在那里的母亲,不由地又一次失声痛哭。
母亲生前为人和善,街坊邻居相处的好,三三两两的人前来祭拜,我不断地跪拜磕头谢恩。因为母亲没有儿子,大姐不在跟前,我承担起长子的责任和义务。
寒气袭来,冬季的长夜漫漫,给母亲守夜是一件苦差事,既不能关门,也不能断了盆里的纸火。我们姐妹四人围坐在母亲身边,不时地谈起小时候的事情,也谈论母亲的一生。在谈论中打发困顿和寂寞。
理事的长辈告诫我们,无论如何不许猫猫狗狗靠近母亲的跟前。此时,最怕的是母亲喂养的三只猫咪。有一只猫咪,忽然间半夜从里屋窜了出来,一路高喊地奔向屋外墙头上;另一只猫咪几次三番地高叫着想进门,都被我们吓唬赶走;另一只猫咪,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寻找母亲。这样的惊吓一次次,睡意和困顿皆无。
我们忙碌着给母亲烧纸,迭纸钱。我们打算把母亲送回千里之外的故乡,和父亲葬在一起,让父母堂堂正正地睡在许家的祖坟里。一方面是落叶归根,了却父母的心愿;另一方面也向世人宣告:没有儿子的父母,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堂堂正正地离去。
火化完了母亲,我们沿着沈海高速公路,向家乡驶去。我抱着母亲的骨灰,花岗岩的骨盒,我并不觉得沉重,母亲一向疼惜女儿,这是她不舍得让我劳累。一路上逢河过桥,我们一边撒播纸钱,一边高喊:“妈妈回家,妈妈回家!”,直喊的我们嗓子嘶哑,眼泪枯干。
按照村里的习俗,母亲要在家里停留一天,让亲朋好友前来祭拜一番。
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人,也有亲朋好友,自然是痛哭声不断,我们跪拜在母亲的供桌前,我们的哭声和亲友的哭声混在一起。他们哭过以后,安慰我们一番:“你母亲,好人啊!”
傍晚时候,理事的长辈在教母亲的五个女婿怎样行三拜九叩的大礼,怎奈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我老公,愚笨的惹来围观的人的嗤笑。
天蓝蓝,天蓝蓝,母亲就要下葬了。几声炮响,母亲的灵柩慢慢走出了家门,铁炮响起,寿盆被摔碎在家门口。
我们披麻戴孝,沿着胡同走到大街上,在这里举行最庄严的路祭仪式,也是我们许家最高规格的告别仪式。
听到鞭炮声,哀乐声,大街上的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前来观看的人在道路两边。我们跪拜在路两边,中间留出空地,以便亲友行辞行大礼。
想到母亲的一生平凡,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却把我们姐妹五个含辛茹苦地拉巴大,让我们姊妹五个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的工作,默默地劳作;想到母亲痛爱孙辈,呵护孙辈,尽量地照看他们,母亲也得到了孙辈的尊敬和痛爱。想到这一别,将是永别,往后的岁月里路途遥远,将不能及时的墓前祭拜。我们悲从中来,不由得跪地失声痛哭,直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不能自已!
男宾正在行礼辞行,母亲的女婿依次行拜三拜九叩大礼,他们一脸的悲伤和沉重。大女婿:一拜叩首,一拜叩首,九拜,叩首;二女婿的一拜叩首,九拜叩首……
哀乐响起,铁炮鸣响,起灵。
沿着蜿蜒的山路向着许家祖坟走去。
到了祖坟,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一起。父亲也已经在十年前葬在了这里,父亲在东边,母亲在西边。
儿女扫墓,依次是大姐大姐夫,然后是我和我爱人,妹妹妹夫。我跪在坟前,拿起扫帚,低头趴下,轻轻地扫着墓地,一下两下三下,抓起坟墓底下的黄土,向着我居住的城市方向撒去,意为此后的经年,无论我们相隔千山万水,无论我们山遥遥水迢迢,我们和父母永远血肉相连,无论我们和故乡相距多远,都血浓如水,思乡思亲之情,永无阻隔。
天蓝蓝,天蓝蓝。
第二天,我们圆坟。长子二子,母亲没有儿子,两个女婿代替,大姐夫和我爱人扛着头,依次是披麻戴孝的我们。
来到墓地,我们围着一圈两圈,沿着坟墓转了起来。姐夫和我爱人拿着头刨土,刨一下子,又一下,喊一声,“一刨金,二刨银,三刨刨个聚宝盆,四刨刨个骡马成群!”;左三圈右四圈,一声一声:“一刨金,二刨银,三刨刨个聚宝盆,四刨刨个骡马成群!”
透过泪眼,再次抬头看看天空,天蓝蓝,天蓝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