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涯猝然病逝,他悄悄地走了。
他赤裸裸地来,坦荡荡地走了。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甚至任何一片云彩。
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带着许多遗憾,装着整个美丽的世界,笑看万里云天,迎向星辰日月,魂归天国去了。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在新加坡医院的病房里,天涯与病魔搏斗了大约三个星期。
在这生死搏斗中,或许他看破红尘世俗;或许他看淡人生百态;或许他看透功名利禄;天涯想得很漫长很遥远,想得很多很多……
于是,他向家人提出要信教,要信奉耶稣基督。
翌日傍晚,一位牧师来到天涯的病榻前,天涯接受了 洗礼!
天涯临终前信奉上帝,仰望上帝,附丽耶稣,有了自己的信仰。莫非他寄托《圣经》之言,给我们留下他的祝福:“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把自己的平安赐给你们;我给你们的,不像世界所给的。你们心里不要难过,也不要恐惧。”
(二)
在天涯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我和他一起度过了一个多月平凡而难忘,悦心而恬静的日子。
那天下午,天涯结束了春节印度尼西亚之旅,回港途经新加坡,到我们家作客。
我独自到樟宜机场去迎接他。
我在接机大楼苦候良久,天涯还没出来。我有点急,来回踱步:难道他登机误点?
蓦地,我从玻璃门内望,天涯在远处出现在我的视线。一会,他也看见我了。
他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
异国他乡,旧雨重逢。有道是:“他乡遇故知,不亦悦乎!”
我们朝夕与共,清茶淡饭,把臂言欢,畅叙情怀。我们谈文说艺,针砭时弊,议论纵横。当然,话题总离不开内地和香港当前出现的新冠病毒疫情。
新加坡是个美丽的花园岛国。我原想过几天,陪天涯到市区商业中心的乌节路走走;也想陪他到历经百年沧桑的牛车水唐人街看看;更想陪他到圣淘沙岛的赌城去一睹风采。那里日日夜夜都聚集了数以千计来自中国大陆的赌徒游客。这是一道在大陆和香港都难得一见的风景。
然而,谁也没料到,天涯来到新加坡没几天,新冠病毒逐渐全球肆虐,同时袭击新加坡。
我们只好天天宅家面壁,不敢出门,原来的安排全打乱了。
天涯在我们家住了四周光景。某日早晨,他突感不适,卧床不起,呼吸困难。我女儿当机立断,立即电呼救护车。不到十分钟,救护车来了,直送天涯到新加坡樟宜医院ICU。
接着我们急电天涯在印度尼西亚的儿子和在香港的女儿及女婿前来。
我更万万没料到,天涯这一去就永远回不来了。
女儿女婿陪同我一起到医院探望天涯。
只见天涯口腔、鼻腔均插管,不能言语,但有知觉,也有意识,知道我们来看他了。他微张细目,脸色苍白,毫无神气地凝望着我。我悲恸地站在他的床沿,轻声地安慰、鼓励他道:“新加坡医术高明,你要相信这里的医生,安心养病,把甚么都放下,不要再牵挂甚么了。”
只见他略眨双眸,看似听懂我的话。
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痛楚的情景啊!几天以前,他在我们家里,人还是好好的,大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喝南洋地道的咖啡,有说有笑……怎么现在……?
几天后。我又叫女儿女婿驾车陪我到医院探望天涯。
这天,他睡在单人病房里,条件好多了。
他不用像上回那样插管,而能与人对话自如了。
看上去天涯人稍疲倦,但略有精神。
这时,一位女医生进来巡房。她指一指我问天涯:“他是谁?”
天涯提高嗓子回答:“他是黄老师。”
我顿时一怔,又惊又喜!心想,此刻的天涯头脑是多么清醒啊!
离开病房前,我叮嘱天涯:“你现在甚么都别想,要吃甚么、喝甚么就叫护士姑娘拿。”
天涯咧一咧嘴,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喝咖啡!”
殊不知天涯这句话,竟成了他给我留下的最后的遗言!
天涯再也没有机会陪我喝咖啡了。
(三)
我和天涯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同门师兄弟。我是60级,他是61级。
当年,印度尼西亚掀起排华恶浪,天涯乘搭祖国派去的接侨船回到上海,考入华东师大。
那年月,全系仅有五个侨生。我和天涯因缘际会,很自然地走到一起了。
我们同样是海外归燕,拥有同样的青葱芳华;
我们有着共同的命运,拥有同样心系中华的情感!
我们走着同样的生活道路,拥有同样的文字兴趣爱好!
这一切共同的东西,让我们走到一起了。
我和天涯相知相识六十个春秋了。
几度春风秋雨,多少夏荷冬梅,更有不知几番“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那令人魂牵梦萦的是,师大梧桐落叶满地的林荫大道上,曾经刻印着我们生活的足迹;丽娃河畔的羊肠小道,曾经留下了我们青春的身影;图书馆窗明几净的阅览室里,我们每晚相约一起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努力探索文学艺术的宝藏……
从黄浦江畔到太平山下;
从维港两岸到珠江河边;
从风华正茂到白发迟暮;
从朝霞满天到日落黄昏;
……
我们一起从时光隧道走过来了;
我们一起从历史轨迹走过来了;
友谊的长河涓涓细流,流驶了六十个春秋,绵延了六十个寒暑。
天涯擅写散文诗。十多年前,他曾经在一篇题为《情意浓似酒--赠汉闻学兄》的散文诗里,这样描述我们之间的殷殷情谊:
“题记:真正的朋友情谊像蚕儿吐丝一样,永不断线永不断根,而这种真情谊又像醇酒一样,经时愈久便愈浓烈!”
“四十七年岁月的风雨,在我们之间并没有蚀出一道无形的沟壑。四十七年的岁月啊,没有停滞,没有迂回,像那笔直的河上急速的流水,一泻万里,勇进不退;四十七年的岁月啊,催落星辰,送走黑夜,迎来光明,一天天,一月月,似流水,像云飞……”
“想当年,华东师大校园书声朗朗,那是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青春的理想,彷佛光环照耀,更像云海一样飞翔!”
(四)
文革浩劫十年期间,大陆人人自危,我和天涯联系中断,音信杳无。
八十年代初,我们不约而同,以不同的笔名为香港作家萧铜主编的《香港夜报》投稿。我们在这家报纸发表的文章多了,内容有时也涉及在华东师大的生活。我们向萧铜打听双方的真名是谁,这才把老朋友找回来。
原来,我们两年前已先后移居香港谋生,但人海茫茫,谁也不知晓。
天涯1978年从江苏无锡移居香港后,他边经商,边业余挑灯从事文学创作,成了一名比较成功的儒商、香港作家。他把文学视作自己的第二生命,笔耕不辍。他生前奉献给香港及印度尼西亚读者的著作有:《相寻梦里路》、《天涯萍踪》、《人之欲》、《但愿人长久》、《岁月为我伴奏》、《一串诗意燃烧的乡音》。
天涯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忘却孕育自己出生长大的土地——千岛之国印度尼西亚。
在上个世纪七十至九十年代,长达三十多年印度尼西亚当局出于政治原因严禁华文及华文教育在印度尼西亚出现及推广。也就是说,印度尼西亚华文在这段漫长的历史时期,销声匿迹了。天涯有见于此,在印度尼西亚民主改革开放前的1998年,以实际行动积极推动印度尼西亚东区印华文坛的发展。他在香港为当地二十七位华人作家阿蕉、意如香等筹划出版了二十一世纪印度尼西亚华文文学丛书《夜来风雨声》及促成阿蕉出版第一本印度尼西亚时事评论集《千岛风云》。当时印度尼西亚华文完全处于无法生存的困境,这两本书在香港出版,为印度尼西亚华文文学带来一线曙光。
更值得一提的是,天涯于1998年左右在港自费筹办出版并主编《千岛》文学季刊,为印度尼西亚华文作家提供发表文学创作的平台。天涯请我为该刊写创刊词,我出于与天涯的深厚友情,义不容辞答应了。该刊前后二年出版了六期。直到印度尼西亚华文报纸《千岛日报》于2000年10月出版后,香港《千岛》杂志才成功完成历史使命宣告停刊。
天涯为印度尼西亚华文文学的复苏与重生,以及后来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作出贡献,所以,印度尼西亚文学界赞誉天涯是”印度尼西亚东区印华文坛黎明前的一盏夜明灯”!天涯是实至名归的。
(五)
中午。新加坡殡仪馆里,庄严肃穆,一片愁云哀雾。
天涯的遗体告别宗教仪式正在举行。由牧师用华语主礼,并唱圣诗。
天涯安详地躺在灵柩里。他向亲友们作最后的辞行。
我的女儿、女婿走到天涯的灵柩前,代表天涯生前的好友——我及香港梅子、上海福铨、长春白杨、广州毓球向天涯敬献一束鲜花,祝福天涯一路走好,安息主怀!
又一个中午。天涯的骨灰由其儿子护送回印度尼西亚三马林达,魂归故里。天涯得以了却心愿,长埋乡土。
我和女儿、女婿赶到机场为天涯送上最后一程。
此刻,用上世界上最深情、最真挚的语言,也无法寄托我对天涯无尽的哀思和深切的悼念!
天涯是个热爱生活,珍惜生命,性格豪爽的人。
天涯又是个待人以诚,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天涯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故友同窗的突然离世,让我深刻感悟到,生老病死是每个人无法抗拒的生存规律。生命何等脆弱,人生何等诡谲,现实何等无情!
六十春秋风雨灯,萦怀岁月旧雨情。
天涯的儿子捧着骨灰过海关出境,入了禁区。
我望着他那远远消失的背影,心中顿时亮起一盏风雨灯,这才感觉释怀了。
2020年4月8日完稿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