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不是一位教主?孔教是否可为国教?对这问题,康粱保皇党与革命派章太炎见解绝对相反。保皇党认孔子创教立法,以治万世,经过战国魏文侯师事子夏,秦始皇用李斯为丞相。汉武帝用董仲舒建议表章(子方注: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第2版,1896页,“章”释义8:显著,明显;后作“彰”)六艺,罢黜百家,孔教得国力支持,根基遂定。“天下无不教而治之民,无无教而立之国”,“国受范于教,肉食听命于匹夫”,要这样,国家才可自立。中国风气已坏,应该成立保教公会,研究孔教经义,并请求各科实学(见梁启超复友人论保教书)。康梁派有—套治国平天下的所谓大同理想,希望用孔教作旗帜,控制中国政教,自己处在领导的地位。武昌起义,民国成立,康有为的保皇计划已告幻灭,却仍然坚持以孔教为国教。章太炎乃发表“驳建立孔教议”,引经据史,说“宗教至鄙”,中国从古以来,没有国教。尚书说:“舜敷五教”,是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常之教,不是宗教。易经所谓“神道设教”,说的是仪表,号曰设教,其实是不教。孔子不语神怪,“未能事鬼”;战国学者皆辨析名理,察于人文,与宗教精神完全相反。董仲舒拾方士之言,附会孔子,正如张道陵附会老聃,毫无价值。在战国时代,孔子学派与其他诸子地位相等,汉以后祭孔,不过香草香花,到唐李林甫才用牲牢(牛),尊孔子有如天帝。因此,曾被刘禹錫讥为不学无术。但祭孔只是学官的事,与平民无关。学校尊孔,有如木匠奉鲁班,裁縫匠奉轩辕,衙门胥吏奉萧何,各尊其师,表示不忘本,不是当作神灵来祈祷的。假如把孔子作教主,那么,鲁班、轩辕、萧何等等都是教主了。这样的尊孔,等于侮辱孔子。章太炎还郑重地说:中国“国民常性,所察在政事日用,所务在工商耕稼,志尽于有生,语绝于无验,人思自尊,而不欲死守事神以为真宰,此华夏之民之所以为达。”中国没有国教,正是人民知识容易开通的长处。
相形之下,章太炎的见解当然比较符合历史事实,不过他说的仍然不够全面。在文化初启时代,中国民族也有宗教,中国的特点是统治阶级把自己的祖宗和天神上帝混合在一起。殷商时代所谓帝(上帝)就是君主的始祖。周代的“禘([dì]”古代帝王、诸侯举行各种大祭的总名),是以君主的始祖与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于始祖之庙的祭典,这个祭典是孔子所极重视的。依照这个解释,上帝仍然是老祖宗。君主时代,一般“忠臣”所谓“祖宗大法”,就是开国君主所定的制度,就是把君主的祖宗当作国家的祖宗(这所谓国家就是“王朝”)。但要一般被统治的人民都把帝王的祖宗看作自己的祖宗是不可能的,所以需要天神地祗或其他杰出人物作一般人的共同信仰对象。西汉以后,一代比一代更加隆重地尊奉孔子,原因就在这里。由于“尊祖”观念的扩展,没有亲属子孙的佛教主也被称为“佛祖”,还有“禅宗五祖”,“少林寺五祖”。佛教以外,其他许多技工创始人被称为“祖师”。孔子被称为“先师”,意义也是“祖师”。社会有阶级,神鬼“祖宗”便都有阶级。孔子一派是封建社会统治阶级代言人。他的说教有利于统治阶级,却不见得有利于工农大众。因此,历代农民革命领袖都没有用孔子的教条来号召群众。太平天国与北方捻军更加明白的仇视孔子。
海外华侨原都是生活所迫离开祖国的,一般成分是农民、工人、小市民。经过许多险阻,受了许多侮辱(如作猪仔),在海外谋生活,需要团结互助,而为知识所限,又不能实行大团结。于是有帮派,有姓氏组织,有“堂斗”,有“帮斗”。(子方注:查了资料,确实是“堂鬥(斗)”,“帮鬥”,不是“門(门)”)姓氏组织利用敬祖心理作团结工具;洪门三合会一类组织,就用关公作偶像,重视“义气”,团结会友。那时—般侨胞所能了解,实行的,就是敬祖义气等等极简单的观念。假如请他们到孔庙去礼拜,听讲“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许不需要三次礼拜,就会听得昏昏欲睡,学“宰予昼寢”了。
孔子的经典虽然有不少好材料,但到底不像西游记,创世纪之类可以引起一般农、工、小市民的兴趣。孔子自己反对祈祷,本就不应该有什么礼拜。康梁派主张定孔教为国教,要全国人民信奉,本来就是空想啊!
我认为孔子虽然置身在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却具有近似我们现代的国际精神。孔子祖先属殷商一族,宋国后代,本身却是鲁人,忠诚发扬周族文化。孔子周游列国,到过楚国,实际已越出了当时所谓“中国”的范围,他还慨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浮海虽然没能够成为事实,但可见他曾经向海外神往。春秋战国时代的国家观念与秦汉以后的国家观念不同的;而秦汉以后的国家观念又与现在的国家观念不同。经过否定的否定,这就是孔子能够具有近似国际精神的时代因素。
泗水文庙成立,已经七十五年。在这段年月里,世界、亚洲、印尼和中国,都有了很多、很大的变化。五、七十年以前的华侨后裔,在这里已是两三代的侨生,多数是印尼共和国的公民,他们一面信仰孔夫子,会不会在意识中感觉有些矛盾呢?我想代解答一句:这没有矛盾。孔夫子自己属殷商之族,作周鲁之民,就是好例。孔子在封建社会虽然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但许多教人处世接物的话如“忠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汎爱众而亲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及他一生行事上所表现的国际精神,主张国家“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都还是值得研究的。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整个中国儒家学派,那就更加博大精深,研究不完了。如果文庙能够附设一个有关孔子经典或儒家图书馆,抑或效法孔子躬行实践精神,进行一些有益当地人民文化福利的工作,那当然是最有意义的。(续完)
(子方注:本文写作年份应为 1959年 ,因篇头述文庙成立于1884年,篇末写“泗水文庙成立已经7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