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珍小姐相识已几十年了。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许多胸怀壮志的年轻人搭上“大宝安”巨轮奔向伟大的祖国,我和珍小姐正好同乘一艘船,彼此日日夜夜面面相觑,由陌生变了稔熟的朋友。无巧不巧,上岸之后偏偏又分配到同一个地方L市。人,各有所志,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考入医科大专院校(西医),她选择了师范学校(中专)。L市是个中等大的城市,由海外回来在此落户的归侨倒不少,每逢佳节都在侨联集会庆祝,所以也常有机会与珍小姐见面。当年,珍小姐正值风华正茂的青春年代,长得很有姿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靓女。棕黄色的长发披在肩上,任由微风飘逸,颇有潇洒的意味。穿着与身裁也很得体,有型有款,有模有样。最要命的是她那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回眸嫣然一笑,几乎把人电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拜倒在她裙下的男士不知几多!?
毕业出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像狂风扫落叶般横扫中国的大地,在这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我和珍小姐正好站在统一战线,对恶势力口诛笔伐,这么一来,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贴近。
当年,我的住宅及医疗所是在市区的大公园里面,是一个单人住的小瓦舍。公园里面还有个唐朝八大诗人之一柳宗元的坟墓,可见它已有上千年的悠久历史。它不仅有古木参天的老树,也有百花争妍的花圃。虽有这么美好又幽静的环境,但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这里当真闷得发慌。夜幕低垂,逛街回来,好多时就在屋前空旷的小园地徘徊徜徉,举目天空,蔚蓝的天连半点柔云也没有,只有寒星与冷月陪伴着我,令我更是感到犯愁的寂寞与莫名的凄凉。就在这样的境况下,珍小姐闯进了我的生活圈。我们时相过从,溜大街、吃小馆。她擅长唱歌,有时也哼几句给我听,她最喜欢唱的是姚莉的《苏州河边》。坦白地说,珍小姐是我最倾心倾情的理想女郎,既然我们的情谊那么投缘,彼此离开爱情的门槛只差临门一脚,按理来说,我应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惜我即使在花前月下始终也没有勇气向她表示什么,原因是:①刚由学校毕业出来,两袖清风,一副可怜巴巴的寒酸相还会有人看上?②自己的长相也很平庸,虽不至于落得像“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武大郎,但也不是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始终潇洒不起。到后来,她觉得和我在一起越来越没滋没味,可能她认为我和梁山伯一样,愚蠢得不可理喻,一块大肥肉放在眼前也不懂欣赏,真是大煞风景。这以后,她和我也慢慢地疏离起来了。
一年之后,我收到一份请柬,是珍小姐刻意邀我参加她的婚礼,我也很乐意地参加了。当年的中国,结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新郎新娘胸前挂一朵大红花,来客吃的是一把花生及几粒糖果。据说新郎还是来头不小,是什么大学的副教授,人长得也挺帅。天生丽质的新娘经精心妆扮之后更显得明艳照人。我真羡慕这一对新人真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好搭档,并衷心地祝福他们由“红颜爱到白发,从花开爱到花残。”
几年之后,随着中国门户的开放,我也终于全家迁到香港来了。这也意味着我在中国历经十二年仕途风雨的生涯到此“剧终幕下”。
时间过得真快,又熬过了二、三十年的风萍浪迹。有一天傍晚,闲来无事,我刻意到附近的“文华戏院”,想看荷里活的一部经典老片《乱世佳人》。戏院门前人头涌涌,在芸芸众人之中却隐隐约约地见到一位淡栗色头发的女性在排队买票,觉得很面善,啊,她不是久违了的珍小姐吗,她见到我也喜形于色地跑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们都激动得一塌糊涂,真没想到,相别了几十年竟会在此处不期而遇。我们连电影也不看了,就在附近的迷你西餐厅共享晚餐。餐厅虽不大,但装饰得很考究。我坐在靠窗的一边,透过玻璃窗口可以看到外边车水马龙的街景。天色阴沉沉的,迷离的雨丝淅沥淅沥地下着,给今晚的气氛添增了浪漫的诗意。我们天南地北不着边际地谈了很多很多。此刻,在这幽静的环境里,餐厅还播出了轻悠悠的经典老歌《苏州河边》。
“还记得这首歌吗?”她含情脉脉地问我。
“记得,那是当年你最喜欢唱的歌。”
“你的记性真好。唉,过往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
“那是因为我们当年还年轻。”
我们把话题转了个弯。
“珍妹,我们还是说些正经的吧,”我说:“这几年来,你过得还好吧?”
“唉,”她蹙着眉头,喟然叹道:“大家是老朋友,实话实说,不很好,我离婚了。”
“噢,是真的吗,太可惜了。”我感到意外及突然。没想到一对金童玉女的故事竟成了“镜里花,水中月”。
“还是中国的那句老话,人,相见容易相处难。”她说。
“其实,”我说:“人与人之间应该多些包容,人贵相处,心贵相通。夫妻之道也一样。其实夫妻间‘碗碰碗’、‘碟碰碟’的小事常有发生,也不必那么认真。”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摇着头说:“他有了第三者,男人就是这样,有了钱就变了花心。”
我哑然不语,沉默了片刻,我终于把隐藏在内心几十年的真情实意道出来:“其实我当年都挺喜欢妳。”
“哦,是真的吗?为何你当年不说?”她圆睁着双眼望着我,接着她打趣道:“不过,你当年也太梁山伯了。”于是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谈到餐厅打烊才各自回家,一路上心里还是不平静。“流年容易把人抛 ,无情的岁月淘尽了我们的青春,再见已是徐娘半老”。
约5、6年前,偶尔在路上见到她,脸色有些苍白,落落寡欢的样子。她告诉我刚由医院出来,近期不幸一边乳房患上了乳腺癌,开了刀,割掉了。但她精神很好,她还说,她想组织L市旅港同乡会,希望我能参加。我心想,她还这么乐观地面对现实,不愧是位坚强的女性。
那以后,一直是渺无音讯。没料到,不久之前,她来电邀我到茶楼傾叙谈心。劈头第一眼见到她,我怆然暗惊,她怎么变得那么的衰老,消瘦,又那么的憔悴。一个七十岁的人,看去像八十岁的老婆婆。她用嘶哑的声音告诉我,她真苦命,最近她的另一个乳房也同样患上了乳腺癌,也割掉了。我安慰她,要多休息。她说,她还忙着给小朋友补习唱歌。我说,何必呢,这个时候调理身体最要紧,有困难,她的一个孩子也可以帮她。她摇摇头,慨叹道,人老了也要靠自己,她还是那么的坚强。但我想,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苦衷,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回到家里,我沉思默想,百般滋味在心头,“红颜多薄命”,回想她年轻时像一朵灿然绽开的玫瑰花,领尽风骚,没想到,到了晚年,病魔缠身,竟成了花残玉碎的模样,实在令人嗟叹唏嘘。